声明: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 定焦One,作者:陈丹,授权站长之家转载发布。
在互联网社交语境中,网友常将短剧及其衍生出的一整套内容生态称为“短国”,与之相对的是更成熟、规则更清晰的“内娱”。
长期以来,“短国”被默认为是一个有着另一套运行方式的异世界:剧情可以离谱到失真、逻辑塌陷也无伤大雅——所有荒诞,均可消解于一句“短国真是太无法无天了”的调侃中。这句戏谑,既是吐槽,也代表了一种容忍。
但最近,这种默认的宽容正在失效。
日前,短剧抄袭事件密集发酵:杨紫尚未开播的新剧《家业》被短剧像素级复刻;泰剧《为你钟情》也被短剧从BGM抄到分镜头;而在“短国”内部,头部厂牌听花岛的多部作品同样成为被复制的对象,被指控抄袭的是短剧出海的头部平台ReelShort。
“在这个行业,大家都在抄来抄去。”不少短剧行业的从业者对「定焦One」无奈表示。对短剧而言,抄袭早已不是偶发行为,融梗、缝合、套模板甚至是被默许的行业常态。
过去几年,短剧用惊人的扩张速度,跑出了一个几乎比肩长视频的市场规模,但在这种极速扩张中,问题也被同步放大:当内容生产依赖效率和回本速度时,原创的边界被不断挤压,抄袭既源于“快生产、快变现”的商业逻辑,但也正在反过来侵蚀这个行业的内容基础。
是继续用“复制”换速度,还是为原创付出成本?
“短国”,是时候回答这个问题了。
编剧李贝然刷到杨紫新剧《家业》被抄袭的新闻时,没想到同样的剧情也会在她身上上演。
她和朋友合伙经营着一家剧本工作室,长期为多家短剧公司供稿,有时候也会承担“剧本医生”的角色,帮忙修改一些短剧剧本。就在她刷到新闻的那天晚上,一位相熟的制片人发来一个剧本,请她帮忙“调整调整”。
但她越看越不对劲——“这不就是我们自己的稿子吗?”
她将两个文档并排打开:只有男女主名字被替换了,配角名字都没改,情节推进、对白设计,几乎通篇一致。
这个剧本的版权,早已被一家制作公司买断,项目也已经完成拍摄,只等上线。李贝然很快排除了几个可能的泄露渠道:制作公司没有动机,工作室内部也不存在外流。唯一的漏洞,出现在拍摄环节——剧组的所有工作人员,都曾拿到完整的电子剧本。
她多次追问那位制片人朋友剧本来源,对方始终含糊其辞,只说“被人骗了”。所幸,在她的强硬态度下,对方同意换稿。
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遭遇类似情况。
更早之前,一位导演朋友了解到她近期完成了一个剧本,主动索要,声称“看看能不能给点建议”。一周多后,对方发来一个故事提纲,请她帮忙扩写。她很快发现,这正是自己剧本的核心故事。她跑去质问,对方并不避讳:“反正最后写完了也还是你们的,我只是先用一下。”
如此之多荒谬的故事频繁发生,源自于行业薄弱的版权意识。“大家都在抄,甚至某些编剧工作室也在互相抄。”李贝然对「定焦One」说到。
一比一复刻还算容易被发现,真正难以界定的是大量介于“借鉴”和“抄袭”之间的内容——拆解、融梗、缝合。而后者已经成为了短剧行业极为常见的生产方式。比如说,A剧的男主人设、B剧的女主背景,加上C剧的核心情节,可以被拆解重组为一部新剧D。
导演赵鸣远告诉「定焦One」,他拿到手的很多剧本都是这样的“缝合怪”。
他透露,在一些公司,抄袭、融梗已经被拆解为一套可执行的流程:同时召集五到十名编剧,每人负责五到十集,用极短时间拼出完整文本。单个编剧的月薪,可能只有三千元左右。
现在,这条路径还在被进一步压缩,“因为用AI扒稿更方便了”。
在拍摄现场,一些AI痕迹明显的剧本经常让赵鸣远头疼。有的剧本上一句还是“哥,你来了”,下一句就变成了“姐,你来了”。
他还拍过一个悬疑剧,一个重要道具是一幅画,剧本中反复提到,“我画完这幅画,我的冤屈就能明了”。但看完整个剧本,他都没明白这幅画到底画了什么,怎么指向的线索,去问编剧,对方说“随便画吧”。
如果只从“版权意识薄弱”或“从业者投机”去理解短剧抄袭,很容易陷入道德评判,却无法解释一个更现实的问题:为什么在大量从业者清楚这是灰色地带的前提下,它依然被反复选择?
答案藏在短剧的商业模式里。
短剧行业信奉一套极致高效的运行法则,一部短剧从拍摄、上线到回收成本,最快只需数周。李贝然将其形容为“快时尚模式”,用尽可能低的成本快速试错,由数据报道,一部中等体量的原创短剧,综合成本约在50万至80万元之间;而抄袭或高度模仿的项目,成本最低可以被压缩到15万至24万元。
这也是为什么,许多公司并不愿意在前期开发阶段投入过多资源。李贝然对「定焦One」直言,原创意味着时间成本,也意味着风险敞口——一旦项目失败,前期投入几乎无法回收。
一位头部短剧公司的员工告诉「定焦One」,不少团队本就没有内容制作经验,只是想进来赚快钱,才选择抄袭路径。结果往往是,钱没赚到,甚至纯赔本。
赵鸣远补充,很多公司一年能生产两三百部短剧,只要极少数命中,就能覆盖整体风险。在这种模型下,单个项目的质量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数量与命中率。原创产能跟不上,抄袭就成了“最省事”的补位方案。
而平台与算法,则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效率导向。
在杭州某微短剧大会上,一位制片人曾抛出一组惊人数据报道,某出海短剧平台高层曾表示,“随便抄,扑了的没人管,爆了也不怕,把钱都赚完了下架”。
当内容生产追求速度,平台采购强调转化,而风险成本又被持续压低,抄袭自然会被不断复用。
但问题是,这套机制真的还能长期运转下去吗?
变化,确实已经出现。
首先变化的是观众。
不少从业者都在今年的公开场合表示,用户口味和审美变了,开始反感传统短剧套路。更重要的是,这种变化的速度,远快于行业的反应。
当观众对套路失去耐心,平台也开始重新计算“快钱逻辑”的性价比。
过去几年,短剧平台更关心的是产量和转化效率,只要情绪爽点成立,粗糙并不是问题。但现在,越来越多平台开始提高准入门槛。
赵鸣远告诉「定焦One」,现在抄袭的稿件、质量不高的稿件很容易被平台退回,抄袭剧一旦被发现,也会马上被下架。
今年8月,红果在飞书后台的编剧群中发布通知,明确表示将严厉打击剧本抄袭行为。通知中提到,平台近期发现部分剧本存在直接复制粘贴、洗稿、创意抄袭、融梗等问题,一经查实,将全面清空成绩、永久终止合作,并依据合同追究赔偿责任。
更为重要的是,愿意用低价格收短剧的平台已经所剩无几。
过去,有不少平台愿意用几万元的低价收剧。制作方通过极度压缩制作成本,依靠规模化生产仍能获利。这类作品往往不追求制作美感,只服务于最直接的情绪刺激。据赵鸣远了解,目前行业内仍愿意低价收购此类短剧的平台,几乎只剩下一家电商平台。
这些信号意味着,复制不再是安全选项。但这并不等同于,短剧行业会自然走向“全面精品化”。
首先,平台的激励是否具备持续性,仍是未知数。
精品化意味着更高成本、更长周期和更大的不确定性。如果平台补贴力度下降,或将资源转向其他内容形态,制作公司是否还能承受这种转型压力,仍需观察。
其次,行业本身仍高度依赖“快生产”的结构。
即便平台提高门槛,短剧依然是一门追求效率的生意。制作周期短、回本快的优势并未消失,这意味着复制与模仿始终存在诱惑。只要生产节奏不发生根本变化,抄袭就难以被彻底清除。
李贝然认为,随着平台对抄袭行为的打击加严,短期内,短剧行业的抄袭现象可能会有所收敛;但从长期来看,抄袭、洗稿并不会彻底消失。
更现实的是,人才和能力的断层。
过去几年,大量从业者在低门槛、快回报的环境中进入行业;而精品化需要的是系统性的创作能力、制作经验和审美判断。赵鸣远发现,随着低价短剧空间收缩,已经有不少此前活跃的从业者接不到活儿,被迫离场。
洗牌正在发生,但结果需要更长的时间检验。
有头部公司已经选择押注精品与创新。听花岛负责人曾对媒体表示,希望每个月至少有一半以上是“超级精品”。“创新,让我有安全感。”她这样总结。
但对目前绝大多数制作公司而言,安全感仍然来自效率。
“短国”是否真的愿意为原创付出成本,答案并不取决于口号,而取决于平台、资本与创作者之间,是否会形成一套新的、足以对抗快钱诱惑的稳定机制。
在那之前,复制的时代或许会放慢,但不会立刻结束。